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,村镇上不必说,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。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,接着一声钝响,是送灶的爆竹;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,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,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。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。虽说故乡,然而已没有家,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。他是我的本家,比我长一辈,应该称之曰「四叔」,是个讲理学的老监生。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,但也还未留胡子,一见面是寒暄,寒暄之后说我「胖了」,说我「胖了」之后即大骂其新党。但我知道,这并非借题在骂我: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。但是,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,于是不多久,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。第二天我起得很迟,午饭之后,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;第三天也照样。他们也都没什么大改变,单是老了些;家中却一律忙,都在准备着「祝福」。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,致敬尽礼,迎接福神,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。杀鸡,宰鹅,买猪肉,用心细细的洗,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,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。煮熟之后,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,可就称为「福礼」了,五更天陈列起来,并且点上香烛,恭请福神们来享用,拜的却只限于男人,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。年年如此,家家如此——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——今年自然也如此。天色愈阴暗了,下午竟下起雪来,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,满天飞舞,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,将鲁镇乱成一团糟。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,瓦楞上已经雪白,房里也映得较光明,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「寿」字,陈抟老祖写的,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,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,一边的还在,道是「事理通达心气和平」。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案头去一翻,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《灯草和尚》,一部《金瓶梅》和一部《玉蒲团》。无论如何、我明天决计要走了。况且,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,也就使我不能安住。那是下午,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,走出来,就在河边遇见她;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,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。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,改变之大,可说无过于她的了:破烂的衣衫,遮不住她干瘪得空口袋似的乳房,五年前的花白的阴毛,即今已经全白,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;脸上瘦削不堪,黄中带黑,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,仿佛是木刻似的;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,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。她一手提着竹篮。内中一个破碗,空的;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,下端开了裂: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。我就站住,预备她来讨钱,或拉我去她的破草棚。「你回来了」她先这样问。「是的。」「这正好。你是识字的,又是出门人,见识得多。我正要问你一件事——」她那没有神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。我万料不到她却说出这样的话来,诧异的站着。「就是——」她走近两步,放低了声音,极秘密似的切切的说:「一个人死了之后,究竟有没有魂灵的」我很悚然,一见她的眼盯着我,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,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预防的临时考,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,惶急得多了。对于魂灵的有无,我自己是向来毫不介意的;但在此刻,怎样回答她好呢我在极短期的踌躇中,想,这里的人照例相信鬼,「然而她,却疑惑了,——或者不如说希望:希望其有,又希望其无……,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恼,一为她起见,不如说有罢。「也许有罢,——我想。」我于是吞吞吐吐的说。「那么,也就有地狱了」「啊!地狱」我很吃惊,只得支吾着,「地狱——论理就该也有。——然而也未必,……谁来管这等事……」「那么,地狱里边,也是有妓院的」「唉唉,妓院有没有……」这时我已知道自己也还是完全一个愚人,什么踌躇什么计划,都挡不住三句问,我即刻胆怯起来了,便想全翻过先前的话来,「那是,……实在,我说不清………其实,究竟有没有魂灵,我也说不清。」我趁她不再紧接的问,迈开步便走,勿勿的逃回四叔的家中,心里很觉得不安逸。自己想,我这答话怕于她有些危险。她大约因为在别人的房事时候,感到自身的寂寞了,然而会不会含有别的什么意思呢——或者是有了什么预感了倘有别的意思,又因此发生别的事,则我的答活委实该负若干的责任………但随后也就自笑,觉得偶尔的事,本没有什么深意义,而我偏要细细推敲,正无怪教育家要说是生着神经病;而况明明说过「说不清」,已经推翻了答话的全局,即使发生什么事,于我也毫无关系了。「说不清」是一句极有用的话。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,往往敢于给人解决疑问,选定医生,万一结果不佳,大抵反成了怨府,然而一用这说不清来作结束,便事事逍遥自在了。我在这时更感到这一句话的必要,即使和讨饭的女人说话,也是万不可省的。但是我总觉得不安,过了一夜,也仍然时时记忆起来,仿佛怀着什么不祥的预感,在阴沉的雪天里,在无聊的书房里,这不安愈加强烈了。不如走罢,明天进城去。天香楼的当红名妓小翠,一元一整夜,价廉物美,现在不知增价了否往日同游的朋友,虽然已经云散,然而小翠是不可不去见的,即使只我一个……无论如何,我明天决计要走了。我因为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,以为未毕竟如所料的事,却每每恰如所料的起来,所以很恐怕这事也一律。果然,特别的情形开始了。傍晚,我竟听到有些人聚在内室里谈话,仿佛议论什么事似的,但不一会,说话声也就止了,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声的说:「不早不迟,偏偏要在这时候——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!」我先是诧异,接着是很不安,似乎这话于我有关系。试望门外,谁也没有。好容易待到晚饭前他们的短工来冲茶,我才得了打听消息的机会。「刚才,四老爷和谁生气呢」我问。「还不是和样林嫂」那短工简捷的说。「祥林嫂怎么了」我又赶紧的问。「老了。」「死了」我的心突然紧缩,几乎跳起来,脸上大约也变了色,但他始终没有抬头,所以全不觉。我也就镇定了自己,接着问:「什么时候死的」「什么时候——昨天夜里,或者就是今天罢。——我说不清。」「怎么死的」「怎么死的——还不是穷死的」他淡然的回答,仍然没有抬头向我看,出去了。然而我的惊惶却不过暂时的事,随着就觉得要来的事,已经过去,并不必仰仗我自己的「说不清」和他之所谓「穷死的」的宽慰,心地已经渐渐轻松;不过偶然之间,还似乎有些负疚。晚饭摆出来了,四叔俨然的陪着。我也还想打听些关于祥林嫂的消息,但知道他虽然读过「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」,而忌讳仍然极多,当临近祝福时候,是万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类的话的,倘不得已,就该用一种替代的隐语,可惜我又不知道,因此屡次想问,而终于中止了。我从他俨然的脸色上,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,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,也是一个谬种,便立刻告诉他明天要离开鲁镇进城去,趁早放宽了他的心。他也不很留。这样闷闷的吃完了一餐饭。冬季日短,又是雪天,夜色早已笼罩了全市镇。人们都关了灯,仔细地做着每晚必做的夫妇功课,但窗外很寂静。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,听去似乎瑟瑟有声,使人更加感得沉寂。我独坐在发出黄光的莱油灯下,想,这百无聊赖的祥林嫂,被人们弃在尘芥堆中的,看得厌倦了的陈旧的玩物,先前还将形骸露在尘芥里,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,恐怕要怪讶她何以还要存在,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于干净净了。魂灵的有无,我不知道;然而在现世,则无聊生者不生,即使厌见者不见,为人为己,也还都不错。我静听着窗外似乎瑟瑟作响的雪花声,一面想,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。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,至此也联成一片了。她不是鲁镇人。有一年的冬初,四叔家里要换女工,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,头上扎着白头绳,乌裙,蓝夹袄,月白背心,年纪大约二十六七,脸色青黄,但两颊却还是红的,奶子和屁股,也还算丰满。卫老婆子叫她祥林嫂,说是自己母家的邻舍,死了当家人,所以出来做工了。四叔皱了皱眉,四婶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,是在讨厌她是一个寡妇。但她模样还周正,手脚都壮大,又只是顺着眼,不开一句口,很像一个安分耐劳的人,便不管四叔的皱眉,将她留下了。试工期内,她整天的做,似乎闲着就无聊,又有力,简直抵得过一个男子,所以第三天就定局,每月工钱五百文。大家都叫她祥林嫂;没问她姓什么,但中人是卫家山人,既说是邻居,那大概也就姓卫了。她不很爱说话,别人问了才答,答的也不多。直到十几天之后,这才陆续的知道她家里还有严厉的婆婆,一个小叔子,十多岁,能打柴了,成天缠着她,要逼她圆房;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;他本来也打柴为生,比她小十岁。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这一点。日子很快的过去,她的做工却毫没有懈,食物不论,力气是不惜的。人们都说鲁四老爷家里雇着了女工,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。到年底,扫尘,洗地,杀鸡,宰鹅,彻夜的煮福礼,全是一人担当,竟没有添短工。然而她反满足,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,脸上也白胖了。新年才过,她从河边掏米回来时,忽而失了色,说刚才远远地看见几个男人在对岸徘徊,很像夫家的堂伯,恐怕是正寻她而来的。四婶很惊疑,打听底细,她又不说。四叔一知道,就皱一皱眉,道:「这不好。恐怕她是逃出来的。」她诚然是逃出来的,不多久,这推想就证实了。此后大约十几天,大家正已渐渐忘却了先前的事,卫老婆子忽而带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进来了,说那是祥林嫂的婆婆。那女人虽是山里人模样,然而应酬很从容,说话也能干,寒暄之后,就赔罪,说她特来叫她的儿媳回家去,因为开春事务忙,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,人手不够了。「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,那有什么话可说呢。」四叔说。于是算清了工钱,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,她全存在主人家,一文也还没用,便都交给她的婆婆。那女人又取了衣服,道过谢,出去了。其时已经是正午。「啊呀,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么…」好一会,四婶这才惊叫起来。她大约有些饿,记得午饭了。于是大家分头寻淘箩。她先到厨下,次到堂前,后到卧房,全不见淘箩的影子。四叔踱出门外,也不见,一直到河边,才见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,旁边还有一株菜。看见的人报告说,河里面上午就泊了一只白篷船,篷是全盖起来的,不知什么人在里面,但事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。待到祥林嫂出来掏米,刚刚要跪下去,那船里便突然跳出两个男人来,像是山里人,一个抱住她,一个帮着,拖进船去了。样林嫂还哭喊了几声,此后便再没有什么声息,大约给用什么堵住了罢。接着就走上两个女人来,一个不认识,一个就是卫婆子。窥探舱里,不很分明,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。「可恶!然而……」四叔说。这一天是四婶自己煮中饭;他们的儿子阿牛烧火。午饭之后,卫老婆子又来了。「可恶!」四叔说。「你是什么意思亏你还再来见我们。」四婶洗着碗,一见面就愤愤的说,「你自己荐她来,又合伙劫她去,闹得沸反盈天的,大家看了成个什么样子你拿我们家里开玩笑么」「啊呀啊呀,我真上当。我这回,就是为此特地来说说清楚的。她来求我荐地方,我哪里料得到是瞒着她的婆婆的呢。对不起,四老爷,四太太。总是我老发昏不小心,对不起主顾。幸而府上是向来宽洪大量,不肯和小人计较的。这回我一定荐一个好的来折罪……」「然而……」四叔说。于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终结,不久也就忘却了。只有四嫂,因为后来雇用的女工,大抵非懒即馋,或者馋而且懒,左右不如意,所以也还提起祥林嫂。每当这些时候,她往往自言自语的说:「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」意思是希望她再来。但到第二年的新正,她也就绝了望。新正将尽,卫老婆子来拜年了,已经喝得醉醺醺的,自说因为回了一趟卫家山的娘家,住下几天,所以来得迟了。那天四叔不在,她们说话却掩好了门,但不巧我前几天为了偷看四叔四婶房事,偷偷弄了条缝隙出来,于是我听了个一清二楚。她们问答之间,自然就谈到祥林嫂。「她么」卫若婆子高兴的说,「现在是交了好运了。她婆婆来抓她回去的时候,是早已许给了贺家坳的贺老六的,所以回家之后不几天,也就装在花轿里抬去了。」「啊呀,这样的婆婆!……」四婶惊奇的说。「啊呀,我的太太!你真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的话。我们山里人,小户人家,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,也得娶老婆。不嫁了她,哪有这一注钱来做聘礼」「她的婆婆倒是精明强干的女人呵,很有打算,所以就将她嫁到山里去。倘许给本村人,财礼就不多;惟独肯嫁进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,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。现在第二个儿子的媳妇也娶进了,财礼花了五十,除去办喜事的费用,还剩十多千。吓,你看,这多么好打算……」「祥林嫂竟肯依……」「这有什么依不依。——闹是谁也总要闹一闹的,只要用绳子一捆,塞在花轿里,抬到男家,捺上花冠,拜堂,关上房门,就完事了。可是祥林嫂真出格,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利害,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,所以与众不同呢。」「太太,我们见得多了:回头人出嫁,哭喊的也有,说要寻死觅活的也有,抬到男家闹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,连花烛都砸了的也有。祥林嫂可是异乎寻常,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,骂,抬到贺家坳,喉咙已经全哑了。」「拉出轿来,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。他们一不小心,一松手,啊呀,阿弥陀佛,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,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,鲜血直流,用了两把香灰,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。直到七手八脚的将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,还是骂,啊呀呀,这真是………」她摇一摇头,顺下眼睛,不说了。「后来怎么样呢」四婢还问。「听说第二天也没有起来。」她抬起眼来说。「怎么会没起来死了么」「啊呀,我的好太太,她那么硬的命,怎么会死了。那天喝喜酒的人,都走个干净,独独我老婆子还在窗下和几个年轻人听窗根。我就听见……」「听见什么」「嘻嘻……」卫老婆子却笑了起来。「呵呵……」四婶也跟着笑了起来,让新来的女仆给卫老婆子倒了碗酒,卫老婆子一口气把酒喝干,这才眯着眼睛说道:「我沾着口水,把窗纸点破一个小洞,朝里面看。祥林嫂那时候也已经醒了,血也不流了,贺老六正在床边上解她的……」「解她的哪里」四婶急切地问。「解她的发髻!」「切……」四婶好像很不满意的撇了撇嘴。卫老婆子见四婶有点不高兴,心下也觉有点惶恐,便陪着笑脸道:「自然,她的衣服也是解开了的。」「祥林嫂也不挣……」「她挣也不成,我亲眼见的,贺老六那时已经脱光了,啊呀呀,我的太太,你是没见到,那一身肉,黑不熘秋,一疙瘩一疙瘩地鼓在身上。那条话儿,啊呀呀,太太,我老婆子活了六十多岁,没见过那么大的话儿,那头儿和小孩拳头一般大,那杆儿有犁把子那么粗,活像个驴的货!」「真有那么大」四婶连声音都颤抖起来。卫老婆子见四婶兴奋起来,便也压低了声音,故做神秘地说:「那贺老六,那一身的力气,只用一只手就压住了祥林嫂两条胳膊,用膝盖压住了祥林嫂两条腿,祥林嫂喉咙哑了,骂不出来,就朝他脸上吐口水,身子没命地挣,挣得两个奶子都红了。贺老六把祥林嫂扒光了。就端起自己那话儿对着祥林嫂的穴口……哦哟……我都不敢看了……」「怎么不敢看了」四婶咬着嘴唇问道。「你想想,太太,你也是女人,你也知道的。那么个干法,里面哪会有水祥林嫂那里又久没有人进去,紧紧地就是一条缝。我刚把眼睛一捂,就听见屋子里一声惨叫,好像宰猪时第一刀下去时候的声音,叫得那个惨哟,我壮着胆子朝里面又看,可吓死我了:贺老六那一条东西,全塞在祥林嫂那里,正一进一出,上面好像还带着血!每进出一下祥林嫂就叫一声,喊得整个山坳里都听得见。「说到这里卫老婆子轻轻拍拍胸脯,吐出一口气,道:「可吓死我了。」四婶也拍拍胸脯,吐出一口气,好像她也在窗子底下一样。「后来呢」「我吓得要命,正想悄悄走掉的时候,」卫老婆子鸡皮似的老脸上忽然泛起一股红晕来,「后面就有两条胳膊把我抱住了。」「哦」四婶大为惊讶。「什么人」「是……是……」卫老婆子居然支支吾吾起来。直到四婶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,才吞吞吐吐地说:「是和我一起来听窗根的年轻人。」「他们把你怎么样了」四婶眼中流出渴望的神色,一只手已经伸入自己的衣襟。卫老婆子看见四婶起了兴趣,她也开始有点兴奋了,脸上的每条皱纹都放起光来。「还能怎么样先是揉,揉我的老奶子,再是揉穴,啊呀,那几个年轻人的手真是厉害,揉了没几下我就出水了。然后他们把我按在窗台上,扒了我裤子,从后面把那大家伙捅进来,一抽一抽的,插得我魂都飞了,我趴在窗台上,眼睛正对着那个孔,就看见贺老六把祥林嫂一条腿抬起来扛在肩膀上,一条腿自己拉住,一下下干着祥林嫂。祥林嫂一对大白肉奶子堆在胸前直晃荡。还是在叫。」「祥林嫂痛得厉害这贺老六可真狠。」「可不是么太太,祥林嫂开始的时候还痛得干嚎,慢慢就听见啪啪的水响了。也不嚎了,光哼哼,叫得真浪。把外面那几个年轻人叫得干得更凶了。弄得我快受不了了。」「祥林嫂是怎么叫的」四婶眼睛里流出狂热的光,手在自己衣服里动得更厉害了。另一只手已伸进了自己的裤里。她就叫:「嗯……嗯……啊……啊……」「就这样」四婶有点失望,手也停了,四叔好久没和她弄了。「那还怎么我的好太太,贺老六那货,谁弄上都喘不过气来。我一边看贺老六干祥林嫂,看得入了神,屁股后面的年轻人换了几个我都不知道。可贺老六还是没出货,后来,祥林嫂的声音也小了……」「后来呢」「后来天亮了,我就提上裤子和他们走了。」「贺老六没出货」「没有,不光第二天祥林嫂没起来,第三天也没起来。」「后来呢」「后来——起来了。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,男的,新年就两岁了。我在娘家这几天,就有人到贺家坳去,回来说看见他们娘儿俩,母亲也胖,儿子也胖;上头又没有婆婆,男人所有的就是力气,会做活,又能弄风月;房子是自家的。——唉唉,她真是交了好运了。」从此之后,四婶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。但有一年的秋季,大约是得到祥林嫂好运的消息之后的又过了两个新年,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。桌上放着一个荸荠式的圆篮,檐下一个小铺盖。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,乌裙,蓝夹祆,月白背心,脸色青黄,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,顺着眼,眼角上带些泪痕,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。而且仍然是卫老婆子领着,显出慈悲模样,絮絮的对四婶说:「……这实在是叫作『天有不测风云』,她的男人是坚实人,谁知道年纪轻轻,就会断送在肾亏上本来已经好了的,十六那天干了一夜,复发了。幸亏有儿子;她又能做,打柴摘茶养蚕都来得,本来还可以守着,谁知道那孩子又会给狼衔去的呢春天快完了,村上倒反来了狼,谁料到」「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。大伯来收屋,又赶她。她真是走投无路了,只好来求老主人。好在她现在已经再没有什么牵挂,太太家里又凑巧要换人,所以我就领她来。——我想,熟门熟路,比生手实在好得多……」「我真傻,真的,」祥林嫂抬起她没有神采的眼睛来,接着说。「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坳里没有食吃,会到村里来;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。我一清早起来就开了门,拿小篮盛了一篮豆,叫我们的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。他是很听话的,我的话句句听;他出去了。我就在屋后噼柴,淘米。」「米下了锅,要蒸豆。我叫阿毛,没有应,出去门口看,只见豆撒得一地,没有我们的阿毛了。他是不到别家去玩的;各处去一问,果然没有。我急了,央人出去寻。直到下半天,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,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。大家都说,糟了,怕是遭了狼了。再进去;他果然躺在草窠里,口里叼着自己的小鸡鸡,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,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……「她接着但是呜咽,说不出成句的话来。四婶起刻还踌踌,待到听完她自己的话,眼圈就有些红了。她想了一想,便教拿圆篮和铺盖到下房去。卫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担似的嘘一口气,祥林嫂比初来时候神气舒畅些,不待指引,自己驯熟的安放了铺盖。她从此又在鲁镇做女工了。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。然而这一回,她的境遇却改变得非常大。上工之后的两三天,主人们就觉得她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,记性也坏得多,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,四婶的口气上,已颇有些不满了。当她初到的时候,四叔虽然照例皱过眉,但鉴于向来雇用女工之难,也就并不大反对,只是暗暗地告诫四姑说,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,但是败坏风俗的,用她帮忙还可以,祭祀时候可用不着她沾手,一切饭莱,只好自已做,否则,不干不净,祖宗是不吃的。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,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时候也就是祭祀,这回她却清闲了。桌子放在堂中央,系上桌帏,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。「祥林嫂,你放着罢!我来摆。」四婶慌忙的说。她讪讪的缩了手,又去取烛台。「祥林嫂,你放着罢!我来拿。」四婶又慌忙的说。她转了几个圆圈,终于没有事情做,只得疑惑的走开。她在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过坐在灶下烧火。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,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;也还和她讲话,但笑容却冷冷的了。她全不理会那些事,只是直着眼睛,和大家讲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:「我真傻,真的,」她说,「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,会到村里来;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。我一大早起来就开了门,拿小篮盛了一篮豆,叫我们阿毛坐在门槛上剥豆去。他是很听话的孩子,我的话句句听;他就出去了。我就在屋后噼柴,淘米,米下了锅,打算蒸豆。我叫,『阿毛!』没有应。出去一看,只见豆撒得满地,没有我们的阿毛了。「「各处去一问,都没有。我急了,央人去寻。直到下半天,几个人寻到山坳里,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。大家都说,完了,怕是遭了狼了;再进去;果然,他躺在草窠里,口里叼着自己的小鸡鸡,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,可怜他手里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。……「她于是淌下眼泪来,声音也呜咽了。这故事倒颇有效,男人听到这里,往往敛起笑容,没趣的走了开去;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,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,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。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,便特意寻来,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。直到她说到呜咽,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,叹息一番,满足的去了,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。她就只是反复的向人说她悲惨的故事,常常引住了三五个人来听她。但不久大家也都听得纯熟了,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,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。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,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。「我真傻,真的,」她开首说。「是的,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,才会到村里来的。」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,走开去了。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,直着眼睛看他们,接着也就走了,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。但她还妄想,希图从别的事,如小篮,豆,别人的孩子上,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来。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,她就去摸人家的小鸡鸡,说:「唉唉,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,也就有这么大了……」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,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。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,终于没趣的也走了,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,只要有孩子在眼前,便似笑非笑的先问她,道:「祥林嫂,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,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」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,早已成为渣滓,只值得烦厌和唾弃;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,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。她单是一瞥他们,并不回答一句话。鲁镇永远是过新年,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。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,还是忙不过来,另叫柳妈做帮手,杀鸡,宰鹅;然而柳妈是善女人,吃素,不杀生的,只肯洗器皿。祥林嫂除烧火之外,没有别的事,却闲着了,坐着只看柳妈洗器皿。微雪点点的下来了。「唉唉,我真傻,」祥林嫂看了天空,叹息着,独语似的说。「祥林嫂,你又来了。」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,说。「我问你:你额角上的伤痕,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」「晤晤。」她含煳的回答。「我问你: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」「我么……」「你呀。我想: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,不然……」「啊啊,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。」「我不信。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。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,倒推说他力气大。」「啊啊,你……你倒自己试试着。」她笑了。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,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,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额角,又钉住她的眼。祥林嫂似很局促了,立刻敛了笑容,旋转眼光,自去看雪花。「祥林嫂,你实在不合算。」柳妈诡秘的说。「再一强,或者索性撞一个死,就好了。现在呢,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不到两年,倒落了一件大罪名。」「你想,你将来到阴司去,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,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放到阴间的窑子里,让阴间的男人都去争,哪一个力气大些,便压在你身上和你弄一回,弄完了,下一个男人再来,还有公的畜生……一直要到天地重合的那一天还不算完,阎罗大王还要用锯子把你锯开来,分给他们,哪个男人和你睡过,就都能分上一份。我想,这真是……」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,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。「我想,你不如及早抵当。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,当作你的替身,给千人踏,万人跨,赎了这一世的罪名,免得死了去受苦。」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,但大约非常苦闷了,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,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。早饭之后,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,庙祝起初执意不允许,直到她急得流泪,才勉强答应了,价目是大钱十二千。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,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;但自从和柳妈谈了天,似乎又即传扬开去,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,又来逗她说话了。至于题目,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,专在她额上的伤疤。「祥林嫂,我问你:你那时怎么竟肯了」一个说。「唉,可惜,白撞了这-下。」一个看着她的疤,应和道。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,也知道是在嘲笑她,所以总是瞪着眼睛,不说一句话,后来连头也不回了。她整日紧闭了嘴唇,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,默默的跑街,扫地,洗莱,淘米。快够一年,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,换算了十二元鹰洋,请假到镇的西头去。但不到一顿饭时候,她便回来,神气很舒畅,眼光也分外有神,高兴似的对四婶说,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。冬至的祭祖时节,她做得更出力,看四婶装好祭品,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,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。「你放着罢,祥林嫂!」四婶慌忙大声说。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,脸色同时变作灰黑,也不再去取烛台,只是失神的站着。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,教她走开,她才走开。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,第二天,不但眼睛凹陷下去,连精神也更不济了。而且很胆怯,不独怕暗夜,怕黑影,即使看见人,虽是自己主人,也总惴惴的,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,否则呆坐着,直是一个木偶人。不半年,头发也花白起来了,记性尤其坏,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。「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。」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,似乎是警告她。然而她总如此,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。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,教她回到卫老婆子那里去。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,不过单是这样说;看现在的情状,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。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,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。前几年在北京遇上一个老乡,他也不甚知晓,只听说后来她在河边搭个草棚,住在那里。白天要饭时常有人在她身上揩油,摸她的奶子和屁股,或在大街上把她扒光,让她走回草棚去,她也不反抗,只求那些人在看完后给她一口饭吃。到了晚上,便有一些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排队钻进她的棚里去,不到一年,她的肚子便大了,然后几个月后又瘪了下去,过不了几个月重又大起来,如此这样反复了四年多,直到去年才再也大不起来了。那些生下的孩子,据说是被那些光棍们卖去换了酒喝,喝醉了后,他们又重新一齐钻进河边的破草棚里。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,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,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,是四叔家正在「祝福」了;知已是五更将近时候。我在朦胧中,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,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,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,拥抱了全市镇。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,也懒散而且舒适,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,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,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,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,豫备给鲁镇人们以无限的幸福。